纽约。
在我到访过的国外的城市里,纽约算是我到访次数最多的一个城市。
由于工作的缘故,我平均每年都要去个一两次纽约,最繁忙的时候,算上转机停留,一年能去上个五六次。
去的次数多,不代表就会喜欢这个城市。事实上直到今天为止,我都不能说我喜欢纽约:
大清早和傍晚总是全城塞车;到处是单行道,直线过去距离很近的地方,如果是开车很可能要绕大弯子;小费早已成文化,泛滥到不给小费几乎寸步难行的地步;地铁站脏而且旧,坐晚班车总要提心吊胆一下;城区与城区之间的贫富差距太悬殊,不少城区的居民对外来客并不友好……
在我印象里的纽约,总是有着这样那样众多令我无法喜爱这座城市的理由,然而,每次一踏入这个城市,我依然会感到兴奋与快乐。
城市是人为的格局,但在这个被有意识地规范化的格局里生活着的人们,却又并不那么循规蹈矩,总是会留存着一些惊喜,留给外来人,过路客。
所以,我会对纽约充满好感,大约也是因为我喜欢纽约的人。
以至于,我在纽约爱逗留的地方,大多充满人情味儿。
北京烤鸭。
北京烤鸭并不是一道菜,而是一个餐馆的名字。
直接拿菜名当店名的,在中国并不常见,毕竟这样会显得店里出售的菜品太单一,所以你从来见不到有餐馆直接叫“宫保鸡丁”“西红柿炒鸡蛋”的;虽不少叫XX烤鸭店、XX烤肉馆——但那也是各自有着本分的前缀名字,为的是彰显自家特色。
但位于West 51th Street ,8th Ave的这间“北京烤鸭”,千真万确就是叫“北京烤鸭”却极少有人点北京烤鸭来吃的饭馆子。
仔细想想,为了吸引外国人来吃饭,用最言简意赅的字词描述出他们可能会最感兴趣的料理——其实这在美国甚至其他国家,都并不算罕见。
虽然名叫“北京烤鸭”,但很少有人真的会在店里点烤鸭来吃——即便你想点,领班的先生也会用温柔的腔调告诉你,他们暂时不做这道菜。
名不副实。这是我坐在这家饭馆盯着菜单时所想到的第一个词。
会来这间店吃东西也属偶然。我前年二月份在纽约出差时,恰好遇到纽约数十年来最大的一场暴风雪。忙完一天回到旅馆,命已丢了半条,着实没有胆量和力气,再跑十几个街区去找好东西吃,而且周遭稍微有名一点儿的餐馆也全都是风雪无阻在排队的纽约食客——鸟人拉面也好,一风堂也好,甚至连Shake Shack也都是人满为患。
实在饿得心慌,于是就决定尝试路对面的这家“北京烤鸭”。估摸着如果点最简单的菜,理应也不会难吃到哪里去——没想到坐下来一看菜单,非但没有烤鸭,甚至连川菜、上海菜,也都能做给你尝。
这对我来说是好事,在纽约吃烤鸭,是比吃上好的牛排还要奢侈的行为。即便在唐人街,一道烤鸭的价格也并不便宜。所以能点到非烤鸭的菜肴,那求之不得。
“这里什么最好吃?”我盯着菜单上各种明明中英文都标了,但似乎又都看不太懂的菜名问。
“今天的龙虾不算新鲜,建议不要点。”领班笑呵呵地回答我。
我愣了一下,倒也真没遇到过会有店家说自己馆子什么菜不好吃,让客人避开最好的。
“那么腰果炒鸡丁呢?”
“腰果是罐头的,鸡丁是冷冻的,不过我们师傅加工后,不算难吃。”
“清炒芥蓝呢?”
“芥蓝倒是不错。不过入口稍有点老。”
“那就这两个吧。”
“我送您一碗酸辣汤尝尝吧,外面下雪下了一天,很冷。对了,洗个手再吃饭。”
领班是位老先生,头发白了一大半,人瘦,长相很精神。
他叮嘱我吃饭前要洗手的神情,实在有点像我的父亲。
每年在二月份办的纽约时装周,都刚好赶上中国的春节假期,所以我总是在家吃完年夜饭,就匆匆打包飞去异国他乡。
我父亲也总会年夜饭开席前,催着我去洗手。他和母亲都是几十年的老医生,把洗手这事当成口头禅在我耳边念叨了许多年,我自小也听得习惯,所以远在纽约居然听到了这句叮嘱,心里竟然有些感动。
我去了洗手间,如同纽约所有的中餐馆一样,这里的洗手间也很小,墙壁斑驳,灯光也是冷冰冰的。
我拧开水龙头,随手挤了点池子旁的洗手液。竟然是舒肤佳。
不是美国本土的任何品牌,而是汉字商标的舒肤佳。
在一个明明到处都能买到made in USA的国家里,竟然坚持放了一瓶舒肤佳在这里,大约也是种温暖的用意。
“你经常叮嘱客人饭前去洗个手吗?”
回到座位上时,第一道菜已经上了。我随口问路过的领班老先生。
“有什么不好?”他笑呵呵地回答我,“我是广东人,我30年前来到美国。在那之前,我跟我父亲母亲住在一起,我母亲几乎每天都要念叨让我洗手这句话好几遍。后来我在美国打拼,我母亲每次跟我通电话时,也少不得要叮嘱这件事。”
“可是,吃饭不是用筷子和刀叉吗?真正用手去碰触食物的机会不多吧?”
“小伙子,其实父母叮嘱你洗手,并不只是表面上希望你去洗手那么简单。他们随口的一句话,就持续念叨了几十年 ,其实那都是他们对你一点一滴无处不在的关心。”
是啊,尽管用手直接抓取饭菜进食的机会少之又少。可是父母会把每一个也许发生的会给孩子带来健康影响的可能性都看得很重,在他们眼中,所有在孩子身上存在的1%危害,都会被视为是100%应当排除的隐患。
一句唠叨,
真正的才是听者无心,
说者在意。
其实腰果鸡丁并不难吃,清炒芥蓝也并不算老,酸辣汤好喝得让我有点意外。米饭会随肉菜送你一碗,之后再添的话就多付一碗饭的钱就好。我吃得很饱。不算是特别好吃的中餐馆,可是并不难吃,甚至算是家常可口的。
“为什么叫做北京烤鸭的店,却并不做北京烤鸭呢?”吃完我打算付账前,随意跟领班的老先生聊了聊。反正店里人不多——这间餐馆似乎一直都是人不多的样子。
“因为我们家北京烤鸭做的并不好吃啊。”他回答得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既然做的不好吃,那为什么还要做,甚至还用它作为店名呢?”
“因为我们家确实也有做过北京烤鸭啊。”他继续理所当然的表情,“炒菜很多家餐馆都会做,但北京烤鸭并不是家家都做的了的。”
这个道理听起来确实非常值得信服。
边吃边闲聊的时候,老先生的手机突然响了。他做了个抱歉的手势,接起来看,是一封电子邮件。
“是我女儿发来的邮件。”他很开心地把手机屏幕举到我眼前,“她说她在旧金山刚刚拿到一家美国很大的公司的offer。”
照片上是一个很干净的女孩子,穿着精神的套装,站在一家美国企业的门口开开心心地用手指比出了V字。
“我知道这家公司,听说很难进耶。您应该很开心女儿这么出色吧?”
老先生笑了笑,眼底竟然掠过一丝落寞。
“其实啊,做父母的根本就不在意儿女要有多大出息——他们能健健康康地过日子,就是做父母最大的心愿了。”老先生淡淡地说道,“以前我不晓得,年轻的时候也是一门心思要出国,觉得这是特别光宗耀祖的事情。可轮到自己有了孩子了,就知道原来当年父母特别不舍得我离开,是怎样的心情。”
这时从门口进来一个穿蓝色衬衫的男生,坐在我对面的桌子前。
领班老先生去招呼他,听到他点了一份双冬鸡,配一碗白饭。
那个男生点完菜,领班老先生同样不忘在收走菜单时叮嘱了一句洗手吃饭。
男生点点头,很熟稔地走去了洗手间。
就像是一个一直被父母唠叨的大孩子。
吃完了饭,他用广东话问了领班老先生几句。没多会儿,领班老先生拎了一个环保塑料饭盒给他,他起身,从一个很旧很旧,光看颜色就知道有些年头的钱包里摸出钞票,付了钱,道了谢,抓起饭盒和披在椅子上的西装,从后门进了隔壁的大厦。
“他带走的是什么?”我有些好奇地问。
“葱油饼。”领班老先生又走回来陪我聊天,“我们家葱油饼很好吃,刚才那位先生是我们这里的常客,他就在旁边楼上上班,因为下班很晚,所以他都会打包一份葱油饼当第二天的早餐。”
“难道不是应该早点起来买新鲜的早餐吃么?”我知道纽约出售健康早餐的店其实很多。
“中国人嘛,虽然在纽约扎根了,但是这胃,还是更喜欢中国的吃食。豆浆油条在纽约市区的早上几乎是不可能找得到的——如果是住法拉盛可能还好些——而且那位先生经常一加班就是一个通宵,他的早餐也只能在办公室吃了。”
“你看到他的钱包了么?很旧很旧的。”领班老先生顿了顿,反过来问我。
“怎么?有什么特别的含义么?”
“倒是没有——那个钱包是他来美国前买的,花了对他来说算是不小的一笔数字。但他那时就觉得,要出国,去新天地了,所以要展开新的人生,他想要过上电影里那种优越优质的生活——这些都是他自己跟我说的。”
“很多人都有个美国梦。”我有些出神。
“他说,从小他的家境就不富裕,所以他一心想出人头地,让他的父母可以过上更好地生活,在别人面前也能够自豪地抬头挺胸。”
“是个很孝顺的孩子呢。”我点头道。
领班先生抓了壶茶,给我的杯子里倒了些,又坐在我对面的位置上继续跟我说:“现在他倒是赚得不少,可是他却一直是一个人在我的餐馆里吃饭。我看了他很久,觉得他太忙了,并不快乐。他似乎更怀念在国内时候打拼的日子。有年中秋,他在我们店里一直呆到很晚,给家里人打了个电话,然后就趴在桌上一直哭,一直哭。”
“为什么会哭?”我有些好奇。
“我给他送了小半块月饼,他边吃边抹着眼泪,说他这么拼命就是希望能光宗耀祖,可是他觉得不管他寄多少钱回去,他都觉得他的父母没有真正快乐起来。”
我突然明白了什么,接过话说道:“其实父母对孩子的爱,从来就不在意他们到底能赚多少钱,而是只关心他们过得好不好。”
“是啊。在国内的时候,那位先生虽然辛苦,可是一家人团聚,生活是简单却快乐的。而如今,他的父母整日对他牵肠挂肚,这份对孩子的眷恋,做孩子的一时半会总也体会不了——可是,他回不去了。”
“那个钱包,他一直舍不得换。就像是在纪念什么——但究竟是在纪念什么呢?恐怕他自己也说不清吧……”领班老先生叹了口气。
我突然有种莫名的情绪翻涌,我倏地问领班先生:“请给我也打包一份葱油饼好么?”
“好的,”领班老先生点了点头,“但是,记得吃之前和吃完了,都要洗洗手。”
“因为啊,葱油饼还是用手抓着吃才最香。”末了,他又笑呵呵地补充道。
那和善的神色,让我又想起了父母。
后来,次日一早我去赶时装秀,因为着急赶路,我是边跑边啃完的葱油饼,甚至衣服上沾了饼屑也浑然不觉,就那么进了秀场。
后来,我时不时还会去“北京烤鸭”吃饭,喝好喝的酸辣汤,吃过几次领班老先生终于觉得够新鲜值得推荐的龙虾,末了都会打包一份葱油饼,但从来都没有点过北京烤鸭。
当然,每次饭前饭后都会洗手。
后来,我认识了许许多多在纽约在波士顿在洛杉矶在旧金山扎根的华人,他们或者快乐或者忧愁或者满怀心事地跟我分享着他们的人生。
他们的乡愁和他们的眷恋,我都看得见也听得到。
而父母的牵挂,终究成了他们心中永远的结。
父母不在乎你飞得多高,他们没有多大的梦想,只是不管你人在何处,他们都只是希望你健康、平安、快乐。
“洗手吃饭”,简单的四个字,如今想来,却沉重过“飞黄腾达”。
父母的心愿,
其实真的就只是一点点。
后来,我在飞往全世界各地的飞机上,跟许许多多像我一样离乡背井的人聊天,有不少也都是在家匆匆扒几口年夜饭,就立刻外出奔波,为了自己的梦想或者已经甘于向生活妥协的例子。
我们走得越远,父母的惦念,就越沉重。
在咬着葱油饼赶着在别人看起来很光鲜的时装秀的路上,我想起了很多人。
自以为自己努力的一切都很值得,但我们在得到许多东西的时候,也渐渐失去了许多。
掸着衣服上的碎渣的时候,
我会想念老家里洗手台上摆着的那瓶舒肤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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